记者 朱杰 1978年,日本纪录片导演牛山纯一来到了上海张家宅地区,为改革开放前的上海留下了一部珍贵影片。在这部名为《上海新风》的纪录片里,导演运用了长镜头及多角度的拍摄手法,全景式地展现了张家宅人的普通生活。 如今,“张家宅”这个地名已经从地图上消失,原先的石库门房子变成了高层住宅楼,住在张家宅的那几千户居民也各奔东西。但只要老张家宅人聚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近期,家住三和居民区的耿心龙老师,向记者寄来了他的作品《家住张家宅》。记者还与几位老张家宅人坐在一起,听听他们讲述张家宅的往事。 邻里情深,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张家宅北接新闸路,东邻石门二路,南毗奉贤路,西靠泰兴路(即现在国际丽都城和西王小区所在范围)。拆迁之前,张家宅的石库门群落数量相当可观。在这些老居民里,有的是生在、长在张家宅,有的是嫁到了张家宅,大多数人居住的时间都超过了30年,其中一位老居民陈昌发更是住了整整60年。 解放后,上海有两个接待外宾和国家领导人参观最多的地方,一个是新式里弄蕃瓜弄,另一个就是旧式里弄张家宅。一位老居民回忆道,最早参观张家宅的都是亚非拉国家的外国人,皮肤黑黑的,身高马大的,让他印象深刻。1958年,为了鼓励妇女走出家庭,参加社会工作,张家宅成立了自己的生产组,并涌现出不少先进劳动模范和先进集体。 老居民们都说,张家宅是一个人情味很浓的地方。如果突然下雨,楼上的人家还没回来时,楼下的人家就会帮忙先收好衣服。一到夏天,同一层楼的对门人家基本不关门睡觉,两扇门一打开就有了穿堂风,晚上睡觉时可以凉快一些。虽然那时候房子小,大家住得都很挤,但邻里之间都能互相帮助、团结有爱,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老居民吴诗锦回忆道,她当时就住在张家宅路84弄7号,她所住的这幢楼是整个张家宅地区最早通煤气的。原来,在1978年刚通煤气那会儿,地下的煤气管道已铺好,但离用上煤气还有几天时间。这个时候,她家楼下的一户居民正巧赶上娶媳妇,邻居们就想办法找煤气公司的人说情,让他们先用上煤气准备晚上的酒水。 等来了煤气后,大家就分头行动,光买菜就跑遍了周边的好几个菜场,等到菜买回来后已经是下午3点了。楼里的居民全体出动,洗菜、烧菜、打扫卫生,大家齐心协力为的就是让新人们能体面地把事情办好。 衣食住行,包罗万象的“小世界” 老居民韩政林表示,住在张家宅的人都是一辈子的老邻居和老朋友。其中的不少人都是从幼儿园或小学就认识的“发小”,大家上学时是同学,放学后又是邻居,就连学校里的老师,也有相当一部分都住在张家宅。他小时候,张家宅的路最早都是弹格路,后来才统一铺了平整的水泥路。那时候的娱乐活动远没有现在这么丰富,在弄堂里打弹子是男小歪们的“日常”。在张家宅,还有便民的理发、修补缝纫小店,只要是和居民生活相关的东西,都能从中找到。对于老居民来说,张家宅就像是一个生活社区,也像一个“小世界”。 说起张家宅的小吃,大家都对北京西路石门二路口的“张四食堂”和“盛利炒面大王”记忆犹新。韩政林在结婚时,还借用了张四食堂的大厅办的事情,平时食堂走大众化路线,小菜价格公道实惠,味道也不错。 对于盛利炒面大王,大家都记得胖子“阿丙”拿着大铁盘炒面时的情形。这家店的炒面可是远近闻名,按照现在的流行说法,也是实打实的“网红店”。炒面店的空间不大,内部空间是狭长型,位子有限,人多时只能在店门口等候。老居民们都说,盛利炒面一是闻着香,二是吃起来有劲道,一根炒面的宽度差不多能和筷子的粗细相比,多少年过去了,炒面的味道还没有在记忆中变淡。 “小盘”炒面一角,“中盘”一角五分,“大盘”两角,牛肉清汤四分一碗,加了牛肉的汤一角五分一碗,顾客进店后只要点单入座就行,师傅们全凭记忆就能把每位顾客的炒面送至面前,从不出错。师傅端炒面时的姿势也很有讲究,手臂平直伸开,将一盘盘炒面平摊在手臂上,师傅们的基本功都是“一只鼎”。 1999年底,张家宅开始迎来了拆迁,在第一期1107户的居民中,有7户人家选择“原地回搬”,11户人家选择“本区回搬”,大部分居民选择去了更远的真光新村和龙柏新村。从那时起,张家宅人就迎来了各自的新生活,有关张家宅的往事,总是说不完、道不尽。在老居民们的心中,张家宅像是一本泛黄的日记本,偶尔打开翻看时涌现出万千思绪,那里是他们出生和成长的地方,那里也曾是他们温暖的“家”。 【忆往昔】 文 耕农 (三和居民区) 静安区有个张家宅,从高处往下看,像一副棋盘,又像豆腐格子。如今,张家宅已经拆了,名字也没了。然而它的旧日风貌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遥想当年张家宅万家灯火,小巷地利人和,邻里守望相助。我会想起阿跷,每天他一瘸一拐在弄堂里认真清扫,还会想起他独有的尖嗓子,引起楼上探头大笑,也会想起每晚就寝前,那由远而近的摇铃声和暖心的提醒,听了特别温馨。 有人说,上海人都晓得张家宅,这是夸张之词,但这里确实居住过名流雅士,譬如画家张大千,还有不少知名人物曾经来过。上世纪70年代末,有位外国人还在这里拍了部纪录片,用镜头记录了普通上海市民的市井生活,为改革开放前夕的上海留下了珍贵影像。那时候我每天要从张家宅进进出出,看到的都是自来水龙头前忙碌的阿姨妈妈,坐在弄堂口闲聊的老阿婆,穿着花式睡衣拎着马桶的上海好男人,也有人在过街楼下象棋,观棋不语真君子,然而总有人在旁边指手划脚。忽然有人喊道,落雨了收衣裳。观棋者马上作鸟兽散,只有这两老兄依旧厮杀正酣。 张家宅四面如围城,除了北京西路,沿街都有门店,北京西路有张家宅最高的建筑政协大楼,往东旁边小弄堂有几排荷兰人合资改造的老房子,过来一点就是张家宅幼儿园。每天早晨,家长们就把孩子送到幼儿园门口,有的孩子拉着自行车龙头赖着不肯下来,家长只好哄着说再买一个“奥特曼”。走过围墙是几栋老式洋房,镂花的门楼,暗红的砖瓦,墙面已有斑驳脱落,再往前走就能听到朗朗的读书声,北三小学到了,张家宅的孩子大都在这里启蒙。 张家宅里的道路纵横交错,食堂、街道厂、裁缝铺子、小卖部混杂其中,还有家曾经是海上文人和宋家姐妹光顾过的“卡德池”,后来又叫沪江浴室,是附近居民常去的洗浴地方。张家宅当中有条大弄堂,称张家宅路,此路由南往北,然后左拐进入一条窄窄的瓶颈口,两边高高的山墙就像“一线天”,出来之后眼前豁然一亮,有一大片漂亮的石库门房子,赭红色瓦片,雕花木质窗户,这可能是张家宅最好的房子了。往右拐则是岔路口,一头到底是新闸路,另一头走到底有个过街楼就到石门二路了。 我是从乡下上来的,当然就是乡下人,然而我是幸运的,因为我生在了新社会,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代。 父亲要退休时,单位挽留他再做几年,从老人家收藏的一沓奖状和《支部生活》,就能知道他平时的工作表现。据说当时许多单位,特别是商业岗位缺人,就留用了一批身体好、素质好、业务好的三好职工,留用的职工退休手续暂时不办。所以,父亲虽然年龄到了却没有退休,那时我还在农田里刨食,尚未成家,老人家也想再做几年帮我好歹成个家。 父亲对我们不止一次说起过,上世纪50年代,地处长江边的老家发大水,一家老小逃难到上海,父亲就在张家宅借了间废弃的灶头间安置老小,五六张嘴全靠父亲一个人养着,臭虫又多,全家人被咬得像赤豆糕,熬了半年听到洪水退去了,大人们就商量着赶紧返乡,因为乡下有田地,人不回去担心田地被收了。父亲想把哥哥留在身边读书,哥哥不肯,没想到刚会说话的我听到要回到乡下,就呜哩嘛哩吵着不肯回去,说是回去没的吃,父亲听了好笑又奇怪,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想到吃饭问题?毕竟我太小,母亲不可能把我留在上海的,父亲就哄我说,等爸爸找到大房子,就接你回来。身不由己,我就这样回到乡下。 好运气只有神仙才知道,凡夫俗子撞上了是福,撞不上是命,父亲因为延迟了退休,恰巧遇到顶替的机会,让我重返上海,这已经到了20多年后的1978年,改革开放刚开始,从此我就住进了张家宅。 父亲不仅让我回到了上海,还给了我一个比大房子还要大的人生舞台,这时候我已近而立之年,在老家,像我这样的同龄人,大都已成家有了孩子,乡下人讨老婆叫“要马马”,我如果在乡下“要了马马”,顶替也来不成了,这个也是有失有得。 父亲是旧社会过来的人,不识几个字,后来只读过扫盲班,他讲不出多少大道理,但是父亲绝对是个孝子,顾家的男人。刚要解放时,老板赏识父亲的人品,要带他到香港去,他婉言谢绝了,说家有老母妻儿,不敢远行。父亲在同行中算是高工资,可却过着简朴的生活,邻居曾告诉我,父亲穿的羊毛衫几处都破了,就用针线绕绕好再穿,喝茶只买低档的茶叶末掺点茉莉花,身上最值钱的就是一块奥米伽手表,邻居劝他生活上不要太节俭,他总是说,孩子和家属都在乡下呢,那里的条件比不上这里。 辛劳和清苦的生活最终摧毁了父亲的身体,再加年龄也上去了,当他办好了退休手续,和我对调好户口,就像完成了人生使命,人就一下子倒下了,当父亲知道来日无多,硬撑着要叶落归根,临行前对我说:“我答应你妈妈的事情做到了,你要好好工作,尽快成个家。你妈妈在另一个地方孤单,我去陪她了。”我妈在前几年就离开了我们,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我见到父亲的最后时刻,他已瘦得皮包骨头,无论怎样拉住他的手,还是没能留住他,无论怎样哭喊,老人家再也睁不开眼睛,操劳了一辈子,他实在太累了,老父亲走了,留给我无尽的哀思。 一年后,有个老亲打电话给我,说要帮我介绍女朋友。姑娘是上海人,和老亲是一个单位的,彼此见了面感觉还好,我因比她年长几岁,老亲叮嘱我多关心人家,多体贴人家,弄的像家长一样托付给我了。说实话,虽说我那时已是大龄,却还没有认真谈过对象,我上有哥哥姐姐,在乡下称最小的叫“老巴子”,平常家里的事一样不问的,凡事都由哥哥姐姐罩着,现在谈朋友了,才觉得一下成人了,像个男子汉多了一份担当。 虽说她外貌平平,但到底是大都市长大的,聪明活络,见多识广,做事有主见,还会模仿邓丽君唱歌,反倒比我成熟多了。这样相处了一年多,她说她爸妈想看看我,于是我就和她一起去买了礼品,挑了个好日子,上门去看望她父母,她父母都是老工人,本分善良,两老晓得我是农村上来的,非但没有嫌弃之意,反倒是有亲近之感,问了我一些情况,不住点头微笑,也算是认可了,并嘱我有空就过去,省的一个人买汰烧也麻烦,去他们家也就多放一双筷子,还说人多吃饭热闹。 父亲留给我的房票本上这样写着,楼梯下小间,面积3.74平方米,因为边角部分不算面积,所以不是想象得那样小,房间还有两扇朝南窗户,视觉的空间就大了不少,还有煤气,烧饭很方便。能有一个安身之处,心里很满足。闲暇时,搬把椅子,泡杯清茶,捧本书往窗口一坐,看一会书,再喝一口茶,看累了,就打会盹,有时会被楼下沪江浴室的嘈杂声吵醒,然后站起来,伸个懒腰,不过像我这样的个头要悠着点,否则头顶心要碰天花板。 我家旁边的新闸路,有个很大的菜场,但平时我很少去,一个人难得买菜烧饭,嫌烦,再说荤菜豆制品凭票供应,量又少,有时候索性就送人了。因为房子小,一直没叫女朋友过来,直到有一天她说要来看看,本来想好去旁边的“杨同兴”吃饭,她说不必了,就在家里随便吃点,本意是帮我省点钱,但是再简单也要烧几只菜吧。 那天起了个大早,路灯还亮着,老远就听到菜场里人声鼎沸,一派繁忙。今天主菜是百叶结烧肉,这是我喜欢的也是我拿手的一道菜,我走到豆制品摊头,因为我是小户,一张票子只能买一张百叶,我拿出两张票子,其中一张是昨天刚到期,营业员是个女的,近视眼,她接过票子贴近一看,发现有张过期,就毫不犹豫地收了。只剩下一张百叶,烧肉是不够的,我也知道过期的不能用,本来就想和她商量的,不行下次补上,这眯眼公事公办,像个小头头样子(其实不是),她说:“你买不买?不买后面的上来。”这时后面排队的阿姨告诉我,说楼上有买盆菜的,稍许比这里贵一点。 我想要是平时就算了,今天是非买不可的,贵就贵点吧,谢过了阿姨到了楼上,果然看到有个盆菜柜,柜台上各式拼盆琳琅满目,且新鲜,荤素搭配,一盆盆都用保鲜膜裹得好好的,卖盆菜的是个高挑的姑娘,生得白白净净。因为菜品的档次关系,价格自然高了,所以顾客不多,姑娘闲着,随手拨拉着算盘珠,见我径直朝她走来,就笑着问:“想买什么吗?”我没吱声,就沿着柜台兜了几个来回,姑娘见我兜来兜去像是拿不定主意,就问:“是准备红烧的,还是清蒸,是小炒还是笃汤。” 见人家这样主动问我,又是这样和气,就说:“我平时不太烧菜的,今天有客人来,你能不能帮我介绍几只?”她问我有几个客人,我说就二三个人吧,考虑到我不太会烧,她就给我介绍了番茄炒蛋,金针菇炒素,红烧划水,牛肉丝炒洋葱,咸肉扁尖冬瓜汤,还有一只香干烧五花肉,她说:“这几只菜既端得出又经济实惠,三个人吃足够了。”我问姑娘,能不能把香干换成百叶结,姑娘很爽气地给我换了,还关照我每只菜的烧法,先放什么,再放什么,烧汤的扁尖要先浸淘米水,否则就太咸了。 自从谈了女朋友,原来心满意足的单身“套房”,一下感觉小了,小得连一张双人床都放不下,这点斗室如何能承担起婚姻的殿堂,又如何能容身未来的三口之家,和女朋友一边吃饭一边就商讨着……空间不可能再扩大,而且,目前我也没有能力争取到大一点的房子。 穷则思变,我就动起了扩张的脑筋,先是以煤气装在房间里不安全为由,把煤气灶移到外面走道上,这引起了邻居们的不满,这是公用的地方,人家进出都要经过的,很不方便,本来客客气气的老邻居为了这煤气灶闹翻脸了。接下来又在窗外搭个小棚子,就像鸟儿做窝一样,今天支几块砖头,明天添几块木板,起早贪黑含辛茹苦刚刚搭好,结果被人汇报到房管所,视为违章被马上拆除。扩张一再受阻,心有不甘,为了争寸金之地,在楼梯口放只垃圾桶,又被上下楼梯的邻居无数次踢翻,弄得满地狼藉,污水横流,邻里关系一下搞得很僵,彼此迎面皆面孔抽筋,这条路走不通,只有厚着脸皮找公司领导去。 我有点紧张地跨进领导的办公室,和蔼可亲的领导立马起身招呼,让我坐下还给倒了水,我结结巴巴说明了来意,领导沉思了一会,给我说了一件事。不久前,他们去看望一位公司的前任领导,爬上摇摇晃晃的楼梯,没想到前任领导的住房竟然如此窘迫,而如此小的房子他从来没有向上级领导提出过要求,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还好家里人都出去了,他就招待床沿上坐两个,马桶上坐一个,还有一个拿把小矮凳坐门外,他们家有一张可收可放的饭桌,平时是靠在墙边立壁角,只有吃饭时才放下。 听了领导这番话,我如坐针毡,想到老领导辛辛苦苦一辈子,一直到退休都没住上宽敞的房子,我才上了几天班,就跑来找领导提要求,觉得很不好意思,就赶忙起身告辞,领导边送边安慰我安心工作,以后有机会再说。临走时,领导想了想说:“还有个办法,你是不是到房管部门去,请他们帮帮忙,也许能有办法。” 北京西路过去,走进一条小弄堂就是张家宅房管所。他们上班比我要早,从此以后,我上班之前就多了一件事,往张家宅房管所跑。那时的我没有其他办法,只有一遍又一遍重复我的困境,像个“饭泡粥”一般请他们帮帮我,这位负责人听惯了太多的类似诉求,给你的答复像背书一样顺溜,说:“这住房困难不是你一个人的困难,是整个上海乃至全国都普遍存在的困难,别看我们是专管房子的,其实我们的住房也很紧张,有的甚至比你还要困难,你有困难来找我们,我们的困难找谁去?” 被他这一说,倒把我给说闷了,待了半天,见我赖着还是不想走,他就说找我们没用的,就是有房子也轮不到你,你有本事就把你这情况写成书面材料,向新闻媒体去反映,我就问新闻媒体是什么单位,他说:“这个都不晓得啊?真是‘阿木拎’。就是电视台,广播电台,各大报刊杂志,啊呀你这个朋友,和你说话真吃力,要吃饱人参。” 回去后,我用了几个晚上,写了几十封信,向新闻媒体一一投寄,又担心一头滑两头塌,隔三差五还是去房管所打探消息。但寄出的信如泥牛入海,杳无消息。就在我一次次去房管所苦苦求助的时候,我遇到了张家宅房管所的管理员老德柱,他对我这栋楼的居住状况和楼型结构非常熟悉。有次我从房管所碰壁出来,恰巧迎面遇到他,就打了声招呼,他就问我:“你们楼顶上不是有个很大的晒台吗?”我说是啊,他接着说:“现在有个临时搭建政策,是针对大龄青年无房户的,符合条件的可以申请,你不妨去问问。” 听了老德柱的话,就像是厚厚的云层撕了条缝隙,一缕阳光射出来。我忙返身赶到房管所,就直奔主题提出我具备的搭建条件,这位负责人感到奇怪,就问:“是谁告诉你搭建这件事?”我想了想就说:“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我家对面楼上,这几天不是在搭建吗?大家都知道的。”这是我无意中看到对面的解放大楼,有两个工人模样的在外墙上打洞,估计就是在搞搭建。 这下他没了声音,埋着头打理抽屉,不睬我。我有的是耐心,等他理好抽屉,然后一脸严肃地对我说:“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临时搭建是有这回事。但是,必须具备以下条件:一,必须有未来配偶处的房管证明,明确写上未来配偶的人口及实际住房面积,如果超出,不予搭建;二,整幢楼的住户都要签字盖章,如有一户不同意就不能送审……”后面还有好几条,每一条都似一道道关。好了,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这是背水一战,只有华山一条路,再难也要走。 我把搭建计划作为一次机遇,作为自我磨炼的机会,作为新的环境对我的挑战。当我满怀信心把这好消息告诉女朋友的时候,没想到她不肯去搞证明,理由是劳民伤财,并断言是不可能成功的。一下冷漠得不像是她了。后来才知道,就在我四处奔忙的时候,她已重新规划了她的人生走向,这是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的。终于有一天,她打来电话,叫我下班去她家一趟,我预感这可能是最后一顿晚饭了。 她家门前是一段弹格路,皮鞋走上去要悠着点,否则整个弄堂都能听到。今天给我开门的不再是她,而是她妈。她爸见我进来了,也不客气劈头就说:“今天开门见山,给我当面说清楚,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眼前的一切已告诉我了,我还能说什么?默默地站那里。平时还有点温文尔雅的老头,今天忽然判若两人。 这时候女朋友开口了:“我们俩不合适。”尽管有心理准备,但听到她亲口说出这句话,心就像针尖在戳。强扭的瓜不甜,我虽来自农村,但有自尊,良禽择木而栖,她有权重新选择,我马上说:“您老人家不要为难她,是我没本事,我不能带给她幸福,我没有房子……”此刻心里五味杂陈,犹如苦胆,真想把事情的原委一股脑倒出来,但又想想,一会跨出门就是陌生人了,心里翻江倒海,委屈而又难言,泪水忍不住“哗哗”下来了。 那是个痛苦无助的夜晚,尽管眼前车水马龙,流光溢彩,但像被扔在荒郊野外,我的心在滴血,两边的居民区静谧祥和,窗户内透出柔和的光亮,阵阵晚风飘来邓丽君甜甜的歌声:海浪,你为什么……多像是她的声音,在这茫茫的夜幕下,我像走进宇宙的黑洞,似曾相识的街景,现在物是人非,我已辨不清东南西北,找不到回家的路,像个醉鬼般孤身游荡,这刻骨铭心的一夜,终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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