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美彪 配图 哈啦哨 离开家乡多年,梧桐的形象始终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如同苏州河上突然掠过一群洁白的鸽子,心被不自觉地揪向从前的路。 我整个童年和少年都是在曹杨一村度过的。这样的村是解放后的产物,意思是城市里的新村,因为村里住的几乎都是翻身了的劳动人民,多为工人。 新村的模样,我在小说《彼岸的漫天菱香》中有过描述,不妨摘出一段如下:小路真的是湿漉漉的,铺满了晚秋的梧桐叶。小路两侧有着上海独一无二的建筑样式,红瓦,绿色的门窗,暗黄色的墙壁,排水管道漆黑的安置在房子外面,楼只有三层高,长长地列成条,每栋楼有四个门,每一层有四户人家,两个公共厕所。楼和楼之间是和楼一般长的花园,花园里是底层住户的晾衣架,经常可以看到女人拿着藤摆拍打晒阳的被子和棉花胎。底层住户不少都在花园里围出一块自己的小天地,随意地种上些自己喜欢的花草,比较多的是紫色的牵牛和白色的栀子,也有可以入药的金银花。 这是上海第一个工人新村,它的历史你可以通过路边梧桐的年轮去计算。在新中国第一批喜剧片的《今天我休息》里,你可以看到这个新村落成不久时的面貌,只不过那时还没有翻新,只有两层。 棠浦路是一村的主干道,西接花溪路,东抵曹杨浜,中间与兰溪路十字交叉。曹杨浜是条不规则的内流,不时有支流,而且支流往往是秃头,即随时被自然或人为所阻断。曹杨浜的源头似乎是北新泾河,北新泾河则是苏州河的支流。 棠浦路与花溪路十字路口往东大约五十米,是上海独一无二的红桥,红桥跨过十来米宽的曹杨浜支流,算起来大概至今已有接近半个世纪的年头了。之所以叫红桥,是因为桥栏永远都被刷成鲜红色的。过了红桥,继续往东,路北,就是我的教育摇篮——实验幼儿园和曹杨新村第一小学。幼儿园和小学是一个大门,彼此相通。它们一直是政府青睐的机构,因此,也是外宾来访最多的单位之一,而对面的一村一区的某些住户,也自然被安排为外宾了解劳动人民当家作主后新生活的示范基地。 棠浦路两边,其实几乎上海所有的马路两边都是法国梧桐。上海,乃至江南的一代代孩子应该都有自己的梧桐情结。 在国内,甚至在北方,我见过不少梧桐。从我有限的经验看,最好的梧桐是南京陵园大道和东南大学的,粗壮结实,枝叶茂盛,常常从空中越过马路交叉,春夏时令,行在路上,恍然运交华盖。但是上海的梧桐鲜有如此模样魁梧的,依我看,主要是因为上海的马路窄,所以必得每年修枝,以防阻碍交通和滋生虫子,同时避免影响距离很近的路灯。 棠浦路、花溪路和兰溪路,乃至附近的枣阳路、杏山路一带,梧桐都差不多大小,也算得上茁壮,特点在于每棵树旁都有长长的石条通过黑色橡皮条或者铅丝与树干相连,年复一年,在风雨中给予梧桐坚实的位置和伟岸的身躯。 小小球,开花来,毛荔枝开花二十一……这首经典曲子里所唱的毛荔枝,不是指真的荔枝,而是梧桐树结的果。 毛荔枝的形状江南的孩子是熟视无睹的,而北方的孩子似乎不容易见到。在北京,个别地方有,开得最好的是八一电影制片厂大院里的。北京以北,我也见过,但是忘记地方了。不过,在北方地区移植的梧桐不是所有的都能开花结果的,大概跟气候相关吧。 我猜想之所以管梧桐结的果叫毛荔枝,完全是由于形状:跟荔枝差不多大小,差不多圆,但是内容不一样,梧桐结的果是硬核,外长而密集的毛。 毛荔枝开的季节,常有男孩子爬上梧桐去采撷。路上,时常可以看到孩子们边说笑着走边只手甩动着毛荔枝,有时会用毛荔枝互相开火,于是地上有很多开了花的毛荔枝。逢着雨,开了花的毛荔枝会在道路上粘贴些日子。 夏季的夜晚,梧桐也不得安宁,因为乘风凉的人都簇拥在树下,大人们拿着大葵扇,抱着半导体,收听评弹、苏州或者扬州评话,内容无非是《蝶恋花·答李淑一》《摇头书记》《战船台》《盛大的节日》等。孩子们则玩升级,下四国大战,偶尔也有下围棋的。夜半后,总有些大人搭几张椅子,或者加块木板,找个没有路灯的梧桐树下歇息,睡前,不忘点盘蚊香搁在脚下。 春秋之际,是运动最多的季节,除了爱国卫生运动,除了文艺宣传队的露天演出、政治游行到人民广场,比较多的是在梧桐树上刷标语。标语的内容肯定有老人家语录,此外便是紧跟形势的关键词。刷标语的由来不曾考证过,我手头收有旧书摊上淘来的红军标语,可见至少在土地革命时期,标语就是对敌斗争最常用的战斗武器了。 这些标语往往用糨糊刷得很牢,很难一次揭干净。上海四季有雨,无论春秋。雨打梧桐,是我们这些孩子最愿意看到的情景,因为雨润过的梧桐,不仅树叶变得鲜绿,而且树干从里到外地透出长者的关怀,让你想起祖父的旱烟杆。唯其如此,我们会伸出小手,打着米黄色的油布伞,一点点地撕去残留的标语,直到梧桐的树干完全给了我们,莫名地开心。 冬天是梧桐不得不裸露的难熬岁月。大地凝结了薄冰,寒风将所有的亚热带树种几乎都吹落得瘦尽,晚秋的落叶去之后,冬天唯一突出的景观便是光秃的梧桐了。似乎没有人在意常年肃穆的松柏,只有梧桐才是无法规避光阴流逝的物候,只有梧桐才是整齐划一的色彩下,四季给予我们色彩变幻的生命之树。 不惑之年,我还时常抚摸昔时的梧桐,那斑驳的外表,是嶙峋的成长之路,镌刻着我们一同走过的日子,和自然的律动一起,看风霜雨雪,如何为我们的懵懂未知与童年无忌而笑得流泪,如何为我们毛荔枝开花结果般的青春阵痛拨开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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