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版: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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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6月12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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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剑雄:“海派文化”究竟指的是什么?

解放前的南京路
上海刚解放时的路边广告牌
上海老弄堂
上海人口密度越来越高
上海闲话侬懂多少
如今的上海浦东陆家嘴
葛剑雄最新著作《上海极简史》

□记者 武 钢(根据现场资料整理)

从曾经的小渔村,到元明清的县城,到鸦片战争后的通商口岸,到远东第一的国际大都市……上海走过了数千年的历史沉浮,直到1949年5月27日解放,终于进入了新的历史篇章。

上海的解放,实现了“瓷器店里打老鼠”的奇迹。当时的上海究竟是怎样的面貌和状况?中国共产党发挥了怎样的关键性作用?上海各行各业的人民又付出了怎样的努力?上海的解放又有怎样的历史必然?

一切的一切,都可以从这座城市历史的追根溯源讲起。土生土长的老上海人,你真的了解这座城市的历史吗?上海有怎样的来历?上海自古以来有怎样的发展变迁?上海有怎样特殊的历史地理环境?城墙、租界、移民、方言……上海有哪些说不尽道不完的话题?初到上海的沪漂一族,面对这座城市不知道如何融入?上海新一代,却不会说上海话、不懂上海史……

读懂上海的过去,才能更好地走向未来。时值上海解放70周年,著名学者、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葛剑雄,携其最新著作《上海极简史》做客行知读书会,从历史、文化、人口、语言四条线索,讲解了他眼中生生不息的上海和精致优雅的海派文化。

“瓷器店里打老鼠”

关于上海解放的过程,葛剑雄认为不要把它孤立地看。如果孤立地看,一场战争、一次战役,就这么几天;如果长远地看,上海能够这样得到解放,有历史的原因。在《上海极简史》里,葛剑雄主要在群众基础方面进行了集中梳理。比如说,在解放上海这段特殊时期中,上海城市基本上没有遭到破坏,而且还创造了一个战争史上的奇迹:人民的生活都在持续,生产、工作从未中断过。

当然,这首先归功于中国共产党制定的正确战略,解放军当时为了保护上海中心城区,不惜在郊区付出重大牺牲,把敌军吸引到郊外。同时,还下了命令,进攻市区不许用炮弹和重型武器。但是,上海民众的大力配合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要是上海市民不具备这样基本素质,这个目标也很难实现。而上海市民的这种素质哪里来的呢?葛剑雄特别指出,这是上海市民长期以来形成的职业道德——每一个人做好自己的本分工作,而这种职业道德的力量往往高于法律和制度。

所以在当时情况下,发电厂工人坚持生产,没有停过电,电话照样可以随时接通。陈毅进城后,甚至可以在苏州河南面,拿起电话,给苏州河北面的国民党残军下命令、劝降。广播基本上也没停播。这背后是多少工人、技术人员、行政人员的忠于职守,在战事未尽的情况下,坚持工作。这靠的是长期形成的职业道德,是上海这座城市的特色,也是我们今天可以继承的宝贵精神财富。这恰恰就是海派文化、江南文化、中国传统文化的优秀部分和西方现代管理及契约精神结合形成的。

“海派文化”

“海派文化”这个词刚出现时,实际上是相较于“京派文化”、传统文化等派生出来的。“海派文化”刚开始的时候,并不完全是褒义的,也有贬义的地方,比如说买空卖空、华而不实,就是大家对它的印象。那么我们现在定义的“海派文化”,实际上代表了一种在上海长期形成的城市文化,这是一种积极向上、开放包容的文化。我们强调这一点,但也不要忽略其他方面的特点,比如“海派文化”强调海纳百川,这是对的,面对的是当时多元的移民社会,其优势是包容开放,各种不同的文化兼收并蓄、共同发展。但是,这里面也有很多其他的特点,比如说我们强调的“海派文化”还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契约精神、职业道德。

现在讲“海派文化”,实际上它的母体在新进入上海、在上海定居发展的移民中间,相当大的一部分来自江南的移民,包括江苏(特别是苏南)、浙江(特别是浙北),正是江南核心区域来的移民,它本来就是江南文化的一部分,然后在上海的特殊环境下,又有了新的发展,形成了今天这样一种“海派文化”。

上海变迁

以前西方人一直秉持一个观点,上海从一个小渔村很快发展成为一个国际大都市,租界是最主要的因素。这个话如果仅仅从城市形态上来看,好像是事实。租界不是从原来的市镇或者县城扩展来的,而是在县城外面、基本上是从乡村发展起来的。但问题是,上海并不是一开始就是小渔村,实际上在北宋时,上海就已经形成了聚落,到南宋时已经成为一个镇,元朝时已经成为一个县,是江南这一发达地区的中心。而且从清朝开始,上海优越的地理条件,已经有了自己的鲜明特色。比如,在清朝康熙年间,已经把管理长江周边(从苏北的云台山、也就是今天的连云港,到浙江的乍浦)的江、海关,从太仓搬到了上海。由此可见,当时上海的衙门、政府部门管理的范围已经不限于上海了。为什么呢?因为上海有一个重要特点,即所处的位置非常有利,处在长江入海口,并且通过黄浦江把入海口延伸到了上海下面的县城。

租界的发展只是上海开埠后成为国际大都市的外在推动因素,但内因就是上海处于这样一种江海之汇、南北之中的优越地理条件和地位。从人力资源来讲,主要是依靠来自以江南为主的一批高素质移民。当然,那时外国人处于治理地位,但上海刚开埠时才二十几个外国人,以后增加的主要是中国内地移民,他们才是上海发展的主力军。当然西方人带来了相对先进的理念、管理、技术,但是主要的开发资本、人力,都来自于中国人。我们不否认、而且始终要肯定,租界是上海从普通县城发展成为国际大都会的重要外因和推手。我们可以比较一下,五口通商不止上海一个地方,而且以后开发的港口更多,那为什么上海能够很快地成为其中最最发达的一个地方呢?这就要充分考虑上海本身的条件。

上海人口密度

总的来讲,高密度人口对城市发展是一种红利。比如,中国香港、新加坡、日本东京湾周围,甚至在一些发展中国家,凡是特大型城市,一般都具有高密度的人口。葛剑雄认为,对高人口密度也要有充分的认识,高密度人口能够从事一些高新技术,像上海的一些高新技术产业、行业,已经不是依靠基础人口,主要依靠技术、管理、金融、服务等。从这个角度讲,上海本身还是有很大的发展潜力。又比如,从人均产值、人均GDP来讲,同样的人口密度、消耗同样的人力和环境资源,因为产业的不同,特别是一些富有创造力的产业,能够产生的效益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上海原有的基础性、劳动力密集型产业,如果转为新的业态,这些领域同样的人力就能创造出更多的价值。

实际上从上海本身发展来看,葛剑雄认为人口、特别是高素质人口还是需要的,未来人口密度还会继续增加。上海还有相当的发展余地,在6000多平方公里的范围里面,中心城区有些地方人口的确太密,但其他地方并不是太密。要考虑人口合理分布、合理流动的问题。上海中心城区疏解人口始终有很大的余地。比如,上海老龄化程度在国内是最高的,有些老龄人口,就可以向上海市郊区、甚至向长三角周边地区进行合理调整。养老何必在中心城区呢?根据国际上的经验,很多养老社区,都可以建在比较偏远地方,那里可以创造很好的、更加合适养老的生态环境,比较低的房价,能提供优质但低价的养老服务。

现在很多仓库、码头,都可以改造成创意文化产业,这个过程中,人口、劳动力都可以进行合理地流动。从这个角度讲,上海的人口问题不算太严重。现在新建的临港区、滴水湖周围,还是有很大的人口迁移余地,可以通过政策、业态的调整吸引更多人去那。

2400多万常住人口,对上海这样的特大型城市的管理无疑是巨大的挑战。上海现在通过积分制引进最需要的人口,葛剑雄认为,现在往往都有一种误解,认为引进高素质人口都必须是高学历的,其实,高素质不仅仅是指学历、学位、职称,一个普通劳动者,他奉公守法,勤劳肯干,有一技之长,那也是一种高素质人才。

保护方言

有些人说,很多外地人来了,造成上海小囡都不会讲上海话了,葛剑雄认为这是错误的。为什么呢?“你既然要守护沪语,为什么不让你的孩子使用双语呢?学校里教普通话,完全正确,这是通用语言。政府办事机构人员不讲普通话,那你不为外地人服务吗?相反,政府部门的外地人坚持讲外地方言,怎么为上海本地人服务呢?普通话是我们国家的通用语言,上海的公共场所、义务制教育、服务部门应该坚持讲普通话。这方面,上海做得很好。大家都反映上海的孩子讲的普通话甚至比北京小孩还标准。

但另一方面,在家里完全可以坚持讲上海话,讲山东话,讲河南话,都可以的。上海人的双语能力很强,这完全可以做到。在海外许多华人家庭,有的已经在海外好几代了,他们坚持在家里不许孩子讲英文,讲其他当地语言。所以,有些孩子虽然出生在美国,但他们既能讲普通话,也能讲上海话,当然英语跟美国孩子讲得一样溜。

葛剑雄认为,上海人要保持一种开放态度,不能狭隘地认为自己接触到的都是传统文化、本土文化。就拿上海话来讲,现在讲的上海话跟开埠以前的上海话相比,有很大的区别。现在讲的所谓标准沪语,其实不是上海县城里的,也不是上海乡下的,主要是在租界里面形成的,是以本地语言为基础,但已经吸收了很多外来的、特别是主要移民的话,比如宁波话、苏州话甚至苏北话,还有英文词汇。所以有些人说要保护沪语,那请问,你保护的是开埠以前还是开埠以后的沪语呢?是民国年间的呢,还是解放以后的呢?“像我们这一代人,我到上海60多年了,我小时候讲的上海话跟今天讲的上海话,已经有很大区别了,有些词现在已经不用了。你一定要把语言当成凝固的文化来保卫,那你保卫的是1950年代的沪语,还是80年代、90年代的沪语?”葛剑雄笑言。

语言本身是变化的,严格地保护、记录方言,这是语言学家、专家学者的事情。比如把一定年龄层的、基本上没有离开过上海、与外地人社会关系比较少的人,作为基本元素,把它录音录下来,这才是做研究。社会的变化,是挡不住的。就像今天讲上海话的孩子,也会加入不少新的词汇,很多网络语言,你能禁止吗?这样的语言难道还是标准的上海话吗?

“新上海人”

其实,任何新涌入人口的地方,外来人都会和本地人产生矛盾。比如在欧洲,难民进入以后,有些国家处理得比较好,而有些国家冲突就比较多。即使像德国这样对难民持欢迎态度的国家,也出现了一些问题。上海历史上也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今后也可能会发生。那么,这就需要软硬兼施了,一要有法制管理,起到一种强制作用,防止违背公序良俗的事情出现。二要发扬海派文化的优势,这是更重要的。人与人之间在道德、风俗、生活方式等方面,要能够互相调节,这恰恰是海派文化的优势。邻里之间,同事之间,社会上不相涉的人之间,都要相互包容,整个社会就能和谐。但问题要有道德底线,过了底线就要用法制威慑。有些不同的生活方式,彼此要互相尊重,但如果发展到要影响他人的自由了,就要以制度进行干预了。比如在公共场所大声嚷嚷影响别人休息,随地吐痰乱扔东西,一般只是提醒,但是到了一定程度,就要制定有关条例进行管理,不遵守就要罚款。比如,上海在公共场所禁止吸烟这方面做得就比较好。

以前上海的租界为什么处理得比较好呢?就是除了新老移民之间、本地人和移民之间比较和谐以外,还有一些基本的、比较严厉的制度法规保障。那么,上海未来从良性的发展来讲,最好是人人通过自身素质的提高,发挥海派文化这样一种包容、开放的特色,但还是需要法制,需要管理,需要人人守住这条底线。

【葛剑雄简介】

葛剑雄,祖籍浙江绍兴,1945年出生于湖州,1956年迁居上海。复旦大学历史学博士、资深教授,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历史学部委员,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上海文史研究馆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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