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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4月10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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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心头缤纷的色彩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文 任炽越(岭南路15弄居民)

在父母的老屋里,我们珍藏着母亲生前绣花用的棚架、麻布与五彩的绒线。这些几乎陪伴了母亲一生的物品,寄托着她少女时代对浪漫生活的幻想,也浸透了生活的艰辛与痛苦。

母亲出嫁前,住在霞飞路(现淮海路)上。当时外祖父在十六铺的洋行街上,开了一家颇具规模的海味行,整日在生意场上忙于周旋。待字闺中时的母亲,与内敛的继母,在相互客气中,无法深入相融母女情感,优越的生活中,多了一份寂寞。

一次偶然的机会,母亲接触了色彩鲜艳的绒绣,立刻被迷住了,拉着邻居小姐妹,去洋人开的绒绣行学做绒绣。后来那位小姐妹半途知难而退了,母亲绣的绣品图样,却大获洋人赞赏。

生活,有时总有意想不到的情节。母亲怎么也没想到,这融合着一个少女对生活无限幻想的艺术创作,后来竞成了她长大后补贴家用、养家糊口的技能。在这梦幻般的色彩中,掺杂了母亲始终不愿看到,但又不得不面对的无奈与苦涩。

抗战爆发后,外公的海味行在日本飞机的轰炸中被毁,外公携家小逃难回宁波老家。战事平息后,又率全家返回上海。由于战后经济萧条,海味行生意很难开展,全家寓居在霞飞路上的淮海坊,一大家子,吃用开销,靠海味行艰难维持。外祖父为此四处奔波,为海味行生意开展,打通各路关节。母亲于是又找到那家外国人开的绒绣行,拿了活计回来,日夜飞针走线,赚些银两,补贴家用。

母亲嫁给父亲后,没过多久的安稳日子。解放后公私合营,父亲与人合伙经营的茶厂关闭,他进入外贸系统参加失业学习班,边学习边等待分配工作。家里就靠父亲微薄的失业金与典当变卖度日。这时母亲毅然脱下“太太”的旗袍,靠着当年的手艺,与几个小姐妹一起,在浦东陆家嘴江边,发起搞了个绒绣作坊,加入了妇女解放创业的洪流之中。虽然收入也不是很多,但也缓解了家庭经济危机之难。

1960年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国家号召各单位裁员,掀起了“精兵简政”运动。母亲受“运动员”父亲所累,被精简回家。当时同为创办人的小姐妹厂长对母亲说,你上有年迈的婆婆,下有需要照顾的儿女,厂里考虑到你的具体情况,让你把活计带回家做,不但能照顾家人,还能多劳多得,增加收入。等国家形势好转,你儿女也大了,到时厂里立刻再把你请回来。

母亲是个自尊、要强的女人,她明知是受了丈夫的牵连,听着当时大家共同创业,现已是一厂之长小姐妹的巧言,她没有点穿领导的“好意”,带着心酸与几付做绒绣用的棚架,默默的离开了自己曾共同参与创业的厂子。

第二天,家里前厢房的白天,立刻成了绣花的工场间。在厂里搁棚架都是由木匠统一做成的木架子,家里没有木架子,母亲就用两只红木橙子叠在一起,代替木架,另一头就搁在红木八仙桌上。每天母亲一早就起来了,匆匆去菜场买了小菜,回来弄好全家一天的饭菜,坐在棚架前,就开始“上班”了。

坐在棚架前的母亲,沉静而又美丽,只见她先把五彩的绒线分色理好,再对照图样,把不同颜色的线儿,一根根绣入黄色麻布上,有时碰上相似的颜色,还会叫上儿女帮她去“辨”色。母亲常说,颜色越“叠”,绣出来的画面就越有层次感、越漂亮,每当绣到这种绣品时,母亲脸上就会闪显出一种神采,宛如一位全身心投入创作的画家。

在母亲的巧手下,一个个人物、一座座建筑、一棵棵绿树,日复一日的,在麻布上不断显现出来。有时早晨我们去上学时,麻布上还只是一个大概的轮廊,下午放学回来后,麻布上已是一幅漂亮的画,色彩斑斓的建筑,栩栩如生的人物。当我们为麻布上的美图惊呼时,母亲一边训斥着打开我们摸在麻布上的脏手,疲惫的脸上却溢出了光彩。这时,在我们全家的心目中,这绣出来的美丽画面,似乎与绣品的工价已无关了,往往当晚的餐桌上,总有母亲拿手的菜肴让我们解馋。

外包人员每月去厂里取活计时,大家都争着要工艺简单,工价高的绣品。母亲却与众不同,有时会主动要一些画面美丽,工艺复杂的绣品,为此发货间的姐妹十分感谢母亲帮她们解了难题,常常会悄悄地替母亲留一些性价比高的活计。母亲说,绣着画面美丽的绣品,心里会很愉悦。有一次,绣一幅外国教堂的作品,母亲看着喜欢,就特意“赔”了一幅。

地处老城厢的老宅,临街面西,每当夏日酷暑,虽有帘子遮住西晒的大阳,房间里还是又闷又热。那时家里没有电扇,只见母亲端坐在棚架前,低头绣着花,捏针拉线的左右手一上一下,额头、脸庞、手臂上,早已沁出密密麻麻汗滴,也顾不及擦,身上穿着的方领布衫后背,早已湿了干,干了又湿。有时热得实在受不了了,就绞一把冷水毛巾揩一揩,拿起蒲扇扇几下,又埋头绣开了。黄昏时分,在西晒太阳余晖的映照下,母亲的脸庞总是被憋得红红的。

看到母亲“战高温”的情景,我们心里很心疼,就拿着祖母给我们钱买的棒冰,拿上楼去,想让母亲咬一口,并趁势拿着扇子帮她扇几下。这时母亲乐得笑开了怀,只咬了小小一角,说“我不热、我不热的,你们不要待在屋里,热死了!快去弄堂里凉快凉快。”

有一次,我去上海工艺美术博物馆,巧遇上海工艺美术大师,原在高桥绒绣厂工作的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海派绒绣代表性传承人许凤英。聊起母亲身前曾工作过的红星绒绣厂,母亲的很多同事,许大师都熟识。如今上海绒绣作为上海工艺美术的一朵奇芭,已成功入选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这其中,也凝聚了母亲千针万线中的智慧与创意,特别是苦夏中那包含了汗水的每一针。

生活有时是灰色的,母亲用善良、优雅与坚韧在心头绣出了一个五彩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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