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陈日旭

没有比看在自家弄堂里拍过的电影更来劲的事了。上世纪40年代初，我出生在曹家渡沪西电影院贴隔壁的“老公益里”。那是真正的“贴隔壁”，我家住于弄口2号，老房的墙紧挨着影院的墙。旧时，影院夏日无空调，晚间放映时都开启高处窗户透气，于是从我家二楼南窗斜面看出去，可以瞥见影院内射向银幕的一束闪动白光。再晚些的第4场电影，甚至可隐隐耳闻影片人物对话声。若是战斗片，那轰隆作响的枪炮声更是不绝于耳……

1957年某日，已在初中读书的我放学回家，只见电影院一侧人山人海，警察亭后被围起老大一个圈，圈内有大卡车停着，地下有成堆的粗电缆，弄堂口成了中心。听大人议论，这里正准备拍电影，片名是《永不消逝的电波》。我被纠察挡在圈外，幸好有一位戴红臂章的老妈妈认识我，出面道：“这个小弟弟住在弄堂里的，让他进去吧。”

一路进去，只见电影制片厂的工作人员忙上忙下，气氛紧张。弄口的洗衣作被改名为“上海王新記洗染店”，一旁还有繁体字的“精工织补”广告字样。弄口一顶大伞下，油豆腐线粉摊氤氲着热气。我家楼下的小毛娘头梳“乌龟团”发髻，坐于小凳上佯作在木盆里搓衣；唯有左侧的老虎灶模样依旧。因为拍戏的情节从弄口开始，所以从楼窗缝里观看的角度得天独厚。

排练仅限于几个动作：好几个特务跳下车子，持着手枪，鬼鬼祟祟作抓人状；还有人扛着长竹梯冲进弄内，连续好几遍，看得都乏味了。让我眼睛一亮的是，著名演员王心刚油头粉面，蓄着胡子，穿着皮茄克，扮演反面人物特务头子。另有一位面庞较福相的中年女性，长波浪式头发脑后用手帕扎起，脖颈上挂着秒表和叫扁（哨子），发号施令指挥着众演员，显得十分干练，后来我才得知她是该片导演王苹。直到华灯初上时分，四周的水银灯齐亮，弄口的弹咯路用水浇得湿漉漉，在导演的口令下，摄影机开动完成正式分镜头拍摄。至于由孙道临扮演的主角李侠走进弄堂深处的镜头，因禁止走动，我无法看到。人们纷纷传言，当年地下党员李白确曾潜藏在我家居住的弄堂秘密活动过……

1958年，电影《永不消逝的电波》在沪西电影院上映了，轰动了曹家渡附近的居民，男女老幼，奔走相告，争着一睹为快。一时间，楼下的小毛娘、线粉摊主“小六子”，似乎成了电影大明星。我清晰地记得，当我看了第一遍后，又与同学一起到沪西电影院看第二遍，还特别提醒大家认真看片尾的镜头。散场后，同学们还聚到弄口，议论着影片的拍摄角度、取镜范围。

影片的情节在上海展开，片中处处充溢着上海元素。如黄浦江、外滩、外白渡桥；石库门弄堂、小马路成排的电线杆、昏黄的路灯；老房内的木楼梯、小阁楼；道具有蒲扇、瓷茶壶、铁皮闹钟、奶油蛋糕、火柴等。甚至人物对话也用沪语插话，如“吃排头”、“搓麻将”、“李太太，有空请过来白相”等，让沪上观众倍感亲切。

转瞬之间，《永不消逝的电波》发行已一个多甲子，当时为之深深感动的我，已成了皤然老叟。60个春秋过去，片末那“嘀、嘀、嘀……”的电报声伴随着主人公：“同志们，永别了。我想念你们”的坚定独白心声，犹在耳畔；那蓝天白云、炮火硝烟、五星红旗画面重叠的镜头，永驻心间。这确是一部新中国电影史上堪称经典的好电影，更让我心仪的是在我故居弄堂拍过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