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五色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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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0月14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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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印象

文 张希纯

父亲离世五十六年了,那个日子,是农历甲辰年的正月,他六十,我十二。我们父子生肖一个属相。父常戏言:老龙生小龙。至今犹言在耳,思念之情油然而生。

从1904到1964,“老龙”转了五圈正好一个甲子。父亲诞于晚清,长于民国,殁于新中国,一生跨越三个朝代。他在无锡安镇呱呱坠地,从三岁始,实实在在地做了五十七年上海人,却一辈子没学会“上海话”,到老还是一口无锡土话,国语更是说不像腔。少年时,同乡先生教他识字念书;青年时,跟着同乡师傅学手艺;而立之年,就职于申新纺织总公司(荣氏二代老板的中文秘书),直至四十五岁上海解放……他一直浸润在乡音之中,自豪地声称:“奈伲是无锡人”。长宁区工商联是他最后的“家”,嘉定外冈砖瓦厂是他的归宿,病房是他生命的终点。父亲病故后的骨灰母亲守了17年,直至1981年,才落葬于家乡的锡山上,魂归故里。

我们无锡人乡土味甚浓。在家庭中,称祖母为“亲娘”,呼母亲为“娘娘”。我三岁时,亲娘(父亲的养母)走了,父亲悲痛欲绝,母子相依为命近半个世纪,养母既当妈又当爹,是父亲头上的一片天。我们九个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从没听父亲说过爷爷。

父亲写得一手好文章。他曾在《申报》馆打第二份工,赚点稿费补贴家用。我有生以来唯一一次读到父亲在申报上发表文章的片断,是近日友人微信传来一页上世纪三十年代新闻档案资料复印件上的一段文字。标题:商界对九一八国耻的纪念——以申报报道为例。关键词:商界、九一八国耻、纪念、申报(文略)。世间留有他的文字,那文章墨香永存在《申报》上。

我的表姐在亲友群微信里也发了一张印影件,是我父亲用毛笔写给她的八个遒劲的字:勤能补拙,勤则不匮。令长贤内侄属书辛卯清龢。记忆中,父亲似从未给我们兄弟姐妹写过类似的寄语条幅,至今心中仍颇为狐疑。

在日寇横行上海的日子里,父亲接连失去了发妻和两个读高中的儿子,打击极深。小时候,我在家里储藏室的墙上,看到过娘娘的照片,一位慈祥的中年女子,竟被肺结核夺去生命。也看到过大哥、二哥的“标准像”,很英俊,恶魔是伤寒症。

我母亲是填房,1948年与父亲结为伉俪。其时锦园的家中已有我的两个哥哥、四个姐姐,大姐(老大)只比我母亲小10岁,1925年生人,属牛。四姐最小,才进小学。

有一天,小哥哥拿出珍藏了半个多世纪的几张有折皱的作业簿纸。其中一张写的是信(寄自嘉定外冈砖瓦厂)。父亲那行行钢笔字,真诚地力透纸背,依然清晰如昨。摘录如下——尹儿:你的来信已收阅。你的信写得很通顺,大有进步。你妈夸你顶乖,能专心看书看报。你能养成这种好习惯,的确是毛泽东时代的好孩子,我很欣慰。我在厂里努力学习和认真工作,争取早日摘帽子,一定不负你的希望。

祝努力上进!

父字1961.6.10写

还有两张是父亲于1960年秋写的两首诗(略),看不出吃不饱肚子,还得接受改造的悲切,诗文充满了希望和达观。

1964年元月的某日,有来人到华山医院探视病中的父亲,严肃地通知:你摘帽了。父亲躺在病床上,睁大双眼,伸出青筋暴出、瘀迹斑斑的手,紧握着来人的手,用力摇着,摇着:“谢谢,谢谢……”泪珠从眼角冒出,慢慢地慢慢地顺颊流下,嘴角现出一丝笑意。

没过几日,医生给他做了脑电图。随后,他进入了自己的世界,再没回来。

1950年,抗美援朝,三哥十八岁,父亲送他参了军。

1952年,四哥也是十八岁,父亲支持他去了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求学。家中门楣被贴上了“光荣人家”七年之久。

1957年,这些都瞬间成为历史。

1979年,有关部门通知家属:错划右派,予以改正,恢复政治名誉。

再过后,四哥、五哥和我,先后入了党。彼时彼刻,我的父亲,他在锡山上注目着他的儿孙,微笑着,他那光秃的脑袋,依然晶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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