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苹口述 肖岚执笔 三、瑞金二路26号花园洋房 1962年,受统战政策安排,我们迁入了南昌路瑞金二路路口的花园洋房。这栋房子是由两幢对称的房子组成的,是一对德国兄弟建造和居住的,一人一幢,外面里面构造全都是对称的。原来两边都有大门,楼的西面有个大花园,里面种满花草;里面装修的墙壁都是用油木板贴的护壁板,壁炉都是大石头砌出来的;房子的平顶是粉刷的,是一根一根方的木头架起做的梁,很漂亮。 这房子一共三个楼层三家人,一楼是我们家;二楼原本是位作家,他搬走后就是瑞金医院的一位医生邝安堃;三楼是一位卢湾区的区长。隔壁楼则住着作家陈伯吹和两位革命老干部。 我家底楼前有个庭院,原本三面都是高高的围墙。底楼挑廊共有三个拱门。我们以前经常在那里拍照,拍这三个“圈”,很好看的。打开两扇落地的玻璃长窗门进去就是客厅。西面梯形窗那个大房间是爸爸的卧室。原来窗户外面有花式栏杆的,我们家有很多照片都是在它前面拍的。 那几年爸爸的工作重心主要放在了戏曲上。1963年他帮盖叫天导演了《武松》,爸爸曾经带我到他家拜访,也带我去摄影棚看他们拍片子。1964年上海京剧团团长周信芳邀请爸爸给他们剧团排演《智取威虎山》,我也去过几次排练的地方。让我印象深刻的是爸爸为这部剧修改了舞台的调度。原先的布局是中间坐着大王,旁边是八大金刚。爸爸则把“座山雕”的椅子改放在舞台的右侧,而杨子荣的位置被定在舞台中央,所以在杨子荣给“座山雕”献图的时候,整个舞台就是围着他转。舞台看上去不是原来古装戏的格局,而是更加电影化的舞台艺术调度,整个舞台就活起来了。六十年代初,爱华沪剧团的团长凌爱珍请爸爸排《红灯记》。当时这个戏还不叫《红灯记》,几个剧团都在排这个戏,改编自电影《自有后来人》。爸爸去排戏就给它改了个名字叫《红灯记》,这个名字的来源是爸爸提出来的。这部戏最后定稿以后,江青到上海看的就是爱华沪剧团的这个版本。后来改成京剧也是以这个版本为基础的。这几部戏能够在戏曲舞台上那么有亮点,更体现了爸爸的艺术功力。 爸爸平日生活里还是保留了上海宁波人的传统文化和习俗。大年夜把家中已故亲人的像供上敬香跪拜,供完了才能吃年夜饭。逢年过节也一定会买些花。比如说到春节一定会去买一枝带红果子的天竺,跟腊梅一起插在大花瓶里,还会告诉我们腊梅和天竺红果配是什么寓意等等。我从小就这么看着听着,就慢慢学到了,到现在逢年过节都还有保持这个习惯。吃饭也都是有规矩的,爸爸坐在最上首,我们坐在什么位置,筷碗怎么放都是有讲究的。爸爸怎么规定的,我们就怎么做。逢年过节,大哥一家,大姐一家都会过来的,大人坐一大桌,小一辈坐一个小桌子。这种影响到现在对我都很深。说起过年,又想起每到逢年过节之际,一些爸爸的朋友也会来我们家走动一番。其中就有电影界很有名的笑星关宏达,他极为敬重爸爸,每年初一都要先来给他拜年,还会把将要去慰问部队的节目先给爸爸表演一段,热闹非凡。 爸爸对穿衣服的品味也非常高,他选的衣服颜色和样式又大气又漂亮。那个时候苏联在中苏友好大厦开展览会,他参加活动完回来给妈妈带了两件衣服。那两件衣服我到现在都印象深刻——一件是穿在旗袍外面的开司米外套,很好看的淡灰色;还有一件是灰色的拉链夹克衫,面料不像尼龙也不像真丝,式样新潮又大方。记得当时他买好两件衣服,鲜格格地回来,结果却把衣服忘在三轮车上了。他的学生一路上找回去,结果看到衣服在警察亭子上挂着,真是“虚惊”一场。爸爸还会带我参加他朋友圈的活动。犹记得去过周信芳的家,周老的太太好漂亮;去过盖中天的家,他家的客厅和庭院放着许多古色古香的摆设,还有长枪大刀,我当时都看傻了;还参加过演员强明的婚礼,访问过乔奇家,去医院探望过舒绣文、秦怡、上官云珠等。印象中除了眼花缭乱的越剧演出服、绢花,这些演员、明星们生活中的衣服也是很好看的,这些对我都很有影响,让我从小对色彩搭配都有了一种感觉。还有他们说话的仪态、腔调和待人接物的礼节,我都是从小看在眼中,记在心中,印象深刻。 我原来就住在朝北的小房间里。文革的时候,爸爸怕人家冲进来批斗不敢住大房间,就住在我的小房间里。所以临终前的那几个月,他其实是住在我的小房间里的。原来我们家总是门庭若市,但在文革那个政治环境下,就几乎没有人上门了。但是爸爸的挚友赵清阁即便在那时候也来看过他。那天她带着保姆阿姨到瑞金医院看病,弯过来到我们家来看爸爸。看见爸爸住在后面的小房间里,又冷又潮,她当时非常生气。但爸爸说他住在前面害怕,自己愿意住在后面。爸爸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很担心我未来的出路和去向,还把我托付给赵清阁,说万一以后我到了无处可去的时候,要她收留我。 文化大革命中,我们家一共被抄过三次家。第一次来抄家的是电影局的造反派,来了将近十个人。我们都被赶到院子里,妈妈、保姆阿姨和我都站在一个角落,爸爸就站在门厅前的一个凳子上。那时候文革刚开始,他们还只是找那些他们认为跟“牛鬼蛇神”有关的东西——旧照片、书、字画等等,找到了直接就在院子里烧掉。最可惜的是原本客厅里挂着的三件东西:一件是田汉先生送给爸爸的书法,上面写的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一件是欧阳予倩写的一幅很大的诗词,还有一件是爸爸1953年在北京出席第二次全国文代会的一张大合照,中间还有毛主席和其他领导人。前两件书法作品直接被烧了,而那张长合照被他们连着相框一块拿走了。第二次抄家来的好像也是电影厂的人,也还算比较有规矩。到第三次来的就是社会上的学生社团组织,就变成了乱哄哄的打砸抢,会把衣服、首饰都翻出来。这几次抄家过程中,他们对待爸爸那样一位中风过半边残疾的老人,如此穷凶极恶的样子,我都看在眼里。害怕,憎恨,无能为力。这种阴影久久不能忘却。 文革当中有一段时间爸爸因为中风开刀、受刺激胃出血等接连几个病住了好长时间的华东医院。也是从那时起,我开始知道心疼爸爸了。那个时候我初中三年级,每到星期六放学以后就从瑞金二路沿着瑞金路延安路走过去,有时候也会坐71路。我在医院给他读报陪他,待到晚上再回家,有时候星期天也去。当时我面临初中毕业,爸爸虽然生着病,也还是很关心我今后的出路,所以他专门打听到了上海戏剧学院附中那年会招生,让我准备考试。上官云珠和秦怡正好也在华东医院养病,爸爸还特意让我把准备了的朗诵念给她们听,让她们给我辅导。 后来爸爸在电影局里受审查,负责泡办公室的热水瓶,要从冲开水的地方拎到办公室,但他的一只手在中风以后就不能动了,就只能一个手拿热水瓶。那个时候每天到了他下班的时间,我就到电影局门口(26路车站对面)等他出来,把他接回家。他临终前的那段时间晚上特别特别冷,他的脚冰凉冰凉的。有几个晚上,我就睡在他的脚后跟,帮他捂脚。 南昌路原来给我的感觉是很幽静,人很少。现在开了这么多店,变得热闹了起来。我对南昌路,包括这附近一带的感情非常深,因为那些年搬来搬去,就没有离开过。 今年疫情发生以前我还经常会跑到这边的国泰电影院来看电影,因为对这里有情怀,改不了的。小时候,我每个礼拜天都会去早早场看儿童电影。国泰、淮海、上海电影院,都很近的。只要看到有喜欢的电影在放,就问爸爸讨钱去看。 父亲对我从来没有很严格的时候,我都想不起来他什么时候为了什么事情凶过我,一直都是和蔼可亲的。而且他很有大家长的风范,不管是我们自己家的子女还是别家人的子女,都会向他聚拢。他有号召力和凝聚力,有能力维护那些需要他帮助的人。 我珍惜爸爸给我在这个家庭中的爱护。我也觉得我的性格上遗传到了爸爸的乐观和善良,会更多地从好的方面去想人家,而不会钻牛角尖地去对待事情。这样人才会开朗豁达。 对南昌路的情怀和念想归根结底是对与老爸相处的日子的怀念。这条窄窄的南昌路,寄托着我的无限思念。阳光下梧桐树影斑驳,恍惚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如当年。 想你了,爸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