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建强

记忆里，爷爷有一只红色的小木匣子，他一直放在床头，不准任何人去动。爷爷是中国共产党员，他说：“这是一生的荣耀。”

那年，我们兄妹五六岁，有一次故意逗爷爷玩，抱着他的那只宝贝木箱子满屋子跑，忽然，一向乐呵呵的爷爷，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跺着脚边撵我们边骂：“你们这要命的‘熊孩子’！动不得，动不得，那是将来要交给组织的啊！”后来，爷爷拗不过我们的纠缠，小心地打开宝贝箱子，拿出一个油腻的油纸包，一层层地打开，终于露出一本小书来，一本红色的党章。

我们一群孩子看着这个印着毛主席头像的小本子，也不明白党员是怎么回事，再看看爷爷却是一脸严肃。

爷爷常常念叨着有一天组织会来找他，一定会来的，他要把箱子交给组织，组织会给他戴上大红花。戴上大红花的爷爷会让村里的邻居都羡慕，会被村主任敲锣打鼓地送到县里，说不定还能见上毛主席呢。爷爷说，我们谁最听他的话，就带谁一起去。

爷爷不识字。爸爸说，爷爷是战乱时期，一个人来到村里的，所以村里没有人能证明爷爷的身份，唯一能证明他的是那只不会说话的小木箱和红色的党章。

我们村西北地有一条河。爱说梦话的爷爷说：爸爸是学算术的，就知道数钱、算账，他不懂这些。他还说，要是能到西北河边，运气好的话，就能看见金光闪闪的北京天安门，以前爷爷去过，他还看见毛主席向他招手呢。说到这些时，爷爷总是绘声绘色。

小时候，我们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隔壁村里的学校。

终于有一天，我约了和我一样好奇的小伙伴们，趁着不用上学，也不用放羊的周六，一大早偷偷穿上母亲给我们准备的只能等到过年才能穿的新衣服、新布鞋，去见毛主席。

下午的时候，步行半个小时，到了黄昏，我们终于到了西北地的河边。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我和小伙伴们全傻了眼：眼前除了快西落的太阳，还是太阳。我们不放弃，攀上一棵大树，看向远方。黄昏的阳光活跃万分，透过云层，时而像喷薄而出的滚滚岩浆，时而像潺潺流水，闪耀着、起伏着、光芒四射。我们被眼前从未见过的景象惊呆了，想那发光的地方或许就是天安门。我们欢喜雀跃，只是还没等到看见天安门，天空却一下子变暗了，我们爬下树，却找不到回家的路。初冬的河边一片安静，除了一片白茫茫的芦苇荡，什么都没有，有一个小伙伴吓得大哭起来。后来，村里的大人们拿着手电筒，循着哭声，终于在黑暗里找到了划破衣服、满脸鼻涕泪水的我们。

母亲责怪爷爷尽说些梦话，害得我们走夜路，差点出了事。

我的老家在一个依河傍水的乡村里。清明节后，总有数不清的燕子飞来，在老宅前的天空上欢快飞舞，看它们抢着筑巢，爷爷搬出小板凳，踮起一双脚帮它们在门头上加订起小木板，末了，还笑呵呵地说：“都有家的，慢慢来，都有家的。”看着小燕子在温暖的阳光里划着弧线浅飞，爷爷一脸的快乐与得意，俨然，这些都是他的孩子。

等到炎热的夏天过去，白露来临，这些候鸟儿们又聚集在房前、房檐下叽叽喳喳地叫着。爷爷说，那是在向他告别，它们要去南方避寒了。爷爷找来白线绳，染了我从语文老师那里拿来的红色钢笔水。红线绳晾干后，他站在小板凳上，小心翼翼地捉了那些停在巢口，或者门头的燕子，一只只给它们系上红色的线绳，“一定要记得回家哦！”那些小燕子像是能听懂他的话，也不做反抗，任他摆布。

第二年春天即将来临时，爷爷就开始把门头的蜘蛛网和灰尘打扫干净。一连多日，他都坐在门口，眯着眼睛看远处的天空，“一只、两只……快来看，我的燕子，它们都回来了！”看着一只只飞回来的燕子，爷爷高兴得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母亲说：不识字的爷爷总说些孩子气的话。”但村里的大人们却相信爷爷的话。我们村中央有一个硕大的梧桐树，只要是晴天，从早到晚都有村民们来梧桐树底下聊天说地，这里不仅是村民们交流信息的场所，也是东家长李家短，聊天的好地方。

那年，夏天傍晚，无数的萤火虫在夜空飞行，爷爷“教唆”我们蹿进瓜棚，折了瓜叶，捉了那些小精灵装进叶茎，然后做成一只只绿色的荧光棒。等一切准备妥当，爷爷带着我们兄妹仨躲在篱笆墙后，并示意我们不要说话。果然，不多久，就看见一群野兔，像是约好了似的，欢天喜地从草丛里蹦蹦跳跳地蹿出来，在梧桐树底下的石凳上窜来窜去，享用村民留下的剩饭。一顿“美餐”之后，它们开始在吃得精光的石凳上嬉戏打闹起来，终于玩得有些累了，又成群结队，一路欢快地跳向路边的草丛。洁白的月光下，一眨眼它们就不见了，我们兄妹仨也一哄而散，只留下爷爷在后面。我们取笑爷爷，要让兔子精捉走了。爷爷说，你们谁等我，明天我就带你们去北京天安门。

第二天早晨，太阳已经升到了屋顶，还不见爷爷起床。等到母亲去叫门，才发现爷爷已经离世了。后来，爸爸将那只小红箱子包好，放在爷爷的身边。爸爸说，这只红宝箱陪伴了爷爷一辈子，就让它随着爷爷一起去吧……

高尔基说：“把道路指给儿童们——人类整个伟大事业的继承者。”20年来，我从故乡到异乡，从儿时的乡村学校到城市、到大学、再到教师教书工作生涯，我生活的常识，文学的启蒙，无一不源于我的故乡，我的爷爷。而我的梦想，我的信念，我的坚持，也无不源于爷爷那些看似朴素，却内含哲理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