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金泰康 “小开”这个名词是旧社会的上海话,是上海人用来称呼那些富家子弟的,但是它有别于早先的公子、少爷、而是单指那些经营金融业、工商业老板们的下一代。大到银行家、企业家经理、小到酱油店、烟纸店老板们的子女,都可以称之为“小开”。这个名词始见于清末民初“海上列花传”与作家茅盾等的小说里,前后历时不过一百多年,到1956年我们国家完成了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有段时间没有新的老板产生,这个称呼也随之成为绝唱,到目前新一代的这类人物,已被叫作“富二代”。 在此期间,这群人中,有的继承父业,做了老板的,过去我们衣着行业里,就有协大祥棉布店、荣昌祥西腹店、鹤鸣鞋帽商店的老板,原来都是小开;有的另谋出路、创业就业,如我的兄弟姐妹都从事教师、会计等职业;还有很大一部分的小开,靠着老爸、老家的财势,终身吃喝玩乐、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有的因为挥霍无度,做了败家子的,如我的远房亲戚里,就有两个小开,因为沾染了赌博、毒品、女色,后来一个沦为以蹬三轮车为生,一个还在壮年时就辞世的悲惨下场。这帮人对上海最大的贡献,就是拓展了消费文化、缔造了海派时尚。 解放前,我听说过,我家大哥是上海滩上排行第七的“小开”。最近有个兄弟问我,这个排行从何而来,是由什么人定的、又是依据什么来排名的。其实,这些我也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回想起来,是当时那些小报和它们的记者们所为。 抗日胜利后,上海滩风行一种四开大小的“小报”,多达几十种,都是迎合社会上海派文化才应运而生的,有些小报和它们的主笔、记者还很出风头,其中佼佼者有立报、时报、罗宾汉等报纸,作家唐大郎、潘勤孟等,报道的都是豪门世家的公子小姐、娱乐圈里的明星艺人、风月场中的风流韵事,这些报纸在市民中很受欢迎。 那时的阔少,有的是名门之后,像大官僚李鸿章、盛宣怀的后代,有的是统治者当权的省长、市长、司令、师长们的儿子,这些人都被称为公子、少爷。因为他们都有政治背景,所以记者们是不敢轻易得罪他们的,只有那些工商业大老板的儿子,被称为“小开”的,才是小报记者们可以没有顾忌、肆意诋毁的对象。记者们大概是根据这些小开的知名和阔绰程度、排出名次来的,就像大学里的校花一样,学校里每个系都有一名校花,同一所大学里,校花还要有第一名、第二名、第三名之分。 我家大哥在他的早年,也曾是个热血青年。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时,他才十六七岁,我曾亲耳听到,他与邻家一个年龄相仿的哥哥一起商量着,要去投军抗日。过了两年中学毕业后,父亲安排他到自家店里工作,大概做小开的掌握了财权,钱来得太容易,忽然变了个人似的,学会了游乐无度,沉湎声色。 接下来全国解放,鸿翔公司过去主要经营的商品——大衣、解放初期,在社会上成了奢侈品,营业一落千丈,由于业务不振、开支庞大等各种原因,企业拖到债台高筑,连伙食费都发不出的地步。拖欠的银行贷款、房租、货款等几十处负债,单单被告到在法院里缠讼的“官司”就有6起。由于忧累过度,父亲终于在1952年病倒,撂下一副烂摊子。这时大哥已经调到别处,好似鳌鱼脱却金钩去,摇首摆尾再不来。父亲众多的子女里,不是女的,就是还年幼,留在店里的只有我这个儿子,好似赶鸭子上架,无可奈何地当上了私方代理人,在代理的两年多时间里,弄得自己积蓄耗尽,旧病复发,几乎走上一条不归路。幸亏1956年企业公私合营,才得让我放下包袱,浴火重生。 历来有这么一说,有钱人家的长子,是到这个家里来享福,是来讨债的;穷人家的长子是来吃苦,是来还债的。大哥有幸赶上做了有钱人家的长子、小开,享尽了荣华富贵。轮到我则变成了穷人家的长子、小开,受尽了折磨苦难,这是命耶、运耶? 见证时代变迁的“最后的小开”改革开放以后,我拿到了工会会员证,并被任命为鸿翔公司的经理,我很高兴并自豪,因为这个“经理”,并非是凭借着我是小开的余荫,而是靠着我的能力和努力而取得的,但是我也不敢以此而忘形,总是提醒自己的出身和使命,才能继续不懈地学习。 1994年,我的家动迁到虹桥路以后,碰到过去在我家虹桥花园里种花园的几个当地人、都是王姓的花匠,还是一股劲儿称我为“二小开”,这里居委的干部,在公告栏里介绍小区名人时,还在我名字前面加了个“鸿翔公司二小开”,他们是好意尊重我、推崇我,却弄得我啼笑皆非、哭笑不得;还有些邻居和警卫称我为“老克勒”,其实像我这样年纪,还算不上“老克勒”,更何况在我身上,老克勒的经历和气息,是一点都没有的,只好敬谢不敏。 前几年,我为了了解有关像我这样成份的退休人员、调整退休工资的情况,曾打电话到上海人力资源部去查询;电话那头的一个年轻女办事员,在电话里,怎么也弄不明白,我说的“资产阶级家属”这个名词的意思,最后问题还是解答不了。这也难怪,这些70后、80后,从他们出生起,我们的社会里,已经不再提起小开、私方家属这些名词了。 1956年,工商业里的从业人员,全都欢天喜地迎接公私合营,开了许多庆祝会。有一次,黄浦区里工商业者的子女,在市工人文化宫里举行了一次庆祝活动,参加的都是区里资产阶级的子女,也就是那些男小开、女小开。这些人当时都未满30岁,被称作“工商青年”,如果现在还活着的话,应该都是90岁以上的老人了,屈指算起来,那时与我一起参加的几个同行里的“工商青年”,现在大多相继离世,留下来为数不多的几个了。今后也只会有“富二代”,再也不会有什么“小开”,要不了几年,这几个仅存者,也将寿终正寝。前些日子里,常常看到有人提起什么“末代皇帝”、“最后的贵族”之类,如此看来,我们这一群人,算是上海甚至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小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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