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陈日旭(本报特约通讯员) 入夜,梦见老弄堂。“奔八”之我,解放前出生于此,并在这条弄堂里生活了44年。弄堂,是老一辈上海人难以抹去的记忆,承载着几代人的情感,孕育了上海人的气质。近来时常在梦境中与其不期而遇,情理中事。 弄堂,是苏浙一带的叫法。北方称“胡同”;南方唤“巷”。生养、抚育我的弄堂叫“老公益里”。起首冠“老”,以与附近一同名之弄区分。末后之“里”,即上海弄堂也。此格式,遍及上海滩,毋需举例。 老公益里位于沪上西区曹家渡,纯属旧式弄堂,与上只角钢窗蜡地、有煤气、卫浴设施齐全的西式里弄无法相比。弄堂紧邻沪西电影院,大致呈凹字形,将影院包裹其中,整体朝南。它一头在万航渡后路,另一头通长寿路。此弄建于何时,未作考证,只晓得我祖父就定居在此了。弄堂处于“下只角”,自有下只角的故事。 弄内不足百户人家,大多是二层的砖木结构房屋,靠后弄处有零星的几幢老式石库门。因地制宜,横向基本四排,两个弄口即纵向主通道。我家在万航渡后路弄口,那是一幢大宅门式的石库门,中间是偌大的天井,两边厢房,分别是前、中、后;楼上同样格局,据母亲说,我出生于东侧前厢房。石库门有后门,一扇有门闩小木门可直穿后弄堂。楼梯之后,上面是亭子间,下面是灶披间。前者虽有光线,但朝北;后者阴暗潮湿,光线也差。 老房居民住得密集,稍有点大的声响,隔壁人家就会听见。记得某晚父亲邀来几个朋友喝酒吃饭,饭局间,摇着留声机放“百代”唱片,有京剧《搜孤救孤》、《荒山泪》,有周璇唱的歌曲《天涯歌女》等。不知怕影响人家,还是什么原因,家父拉上窗帘,还将音量调低,显得神秘兮兮的。 弄堂沿马路是店面房,东面弄口是大饼摊、烟纸店、酒肆、水果店;西边是药房、南货店(后改洗染店)、老虎灶等。对直弄堂,可以看到上海绢纺厂的高大烟囱。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弄底最后一排是绍兴人开的咸菜豆芽作坊,弹咯路地面没有干的日子,绍兴男人赤着脚、转着圈,在大缸里踏着雪里蕻腌菜,还时常听到“夯袼老倌”之类的浙江乡音。 老弄堂的早晨就喧闹了。手推马桶车的大轮子压在石子路上,发着轰隆轰隆的声响,男高音“拎出来!”一吼,家庭主妇们不顾蓬头垢面就拎着“要紧桶”(某种意义上,比吃还要紧)走向马桶车边,交由清洁工人。接着,弄堂里会响起“沙沙”的刷马桶声,此景,可谓“万马奔腾”。尔后,家家户户将马桶斜搁在自家门口,接受阳光和空气的“消毒”。这是老弄堂一道风景线。 旧时,倒好马桶就要生煤炉。生炉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先要点燃纸、柴等易燃物品,再恰到火候地放入煤球或煤饼,立刻在炉口打扇,让火头往上窜出。不然,会前功尽弃,重新再来。邻里们为减少烟雾的受害,往往几家一起生炉子,他们苦中作乐,戏称“开火啦!” 解放初,正是我的少年时期。孩子么,总有精力过剩的辰光,夏日暑假的下午,后弄堂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有午睡习惯,于是打开前后门,享受“穿堂风”。我们小伙伴却不知暑热,玩起“官兵捉强盗”游戏,为抄近路,从人家堂屋穿进,后门穿出,吵得主人家不得安睡。等主人起身斥责:“小赤佬,啥个毛病啊!”小伙伴早已逃之夭夭。下午三四点钟光景,弄口响起一阵“的笃、的笃”的马蹄声,孩子们高兴得像过节一样。先是倒退着迎马儿进弄,后是一窝蜂蹲着看挤马奶;挤不进的,抑或看马儿眨巴大眼睛,抑或在尾巴处帮着赶苍蝇,情感缱绻,趣味盎然。除了雨天,这是一档小伙伴夏天挥霍荷尔蒙的节目。再晚一些,豆腐花担挑进来了,回家拿着小钢精锅,花几分钱,看摊主用一浅浅的铜勺“撇”白白的豆花,撒上紫菜、榨菜末子,弄一撮虾皮,浇些许煮过的酱油。端着回家,淘一大碗冷饭,三下五除二,就下肚了。 农历六月里,溽暑难熬。那时家家洗澡靠一只大号木盆,因天干物燥,木盆会干裂漏水,下午大家(尤其是楼上人家)都会将木盆放于天井浸水,以防洗澡水漏在地板上。孩子们热得受不了,就用蒲扇蘸着木盆的水,再互相使劲打扇,嘴里大声嚷嚷:“台风来喽!”傍晚,太阳刚西斜,弄堂门口及两边的人行道,就被乘凉大军占领,小凳、方凳、竹椅、藤椅,甚至钢丝床全都搬了出来,老人孩子尽情享受这暑日一天最难得的时光。然而,弄口苏北人“小六子”照样赤着膊,做他的油豆腐线粉汤生意。 相比较而言,老弄堂的冬天显得较为宁静。白天下午,后弄堂传来悠悠胡琴声和“叮叮”的铃声,那是瞎子算命的来了。入晚,卖檀香橄榄的叫声,尤其悠扬悦耳,催人入梦。过年了,几家合用的灶间,雾气蒸腾,锅碗瓢盆声响盈耳畔。除夕下午,正是大人们忙碌的时候,隔壁的小伙伴“阿二头”却奔来跑去,结果一跤摔倒,额头跌在放于地上的铁锅边沿上(那时铁锅是生铁的,锅边快口),血流不止,家人赶快抱回家,在伤口上抹上酱油,再用旧布包扎起来。直至长大后,额头疤痕犹在,于是,“三只眼”的绰号,应运而生。 老房子里各地方言皆有,我所住的这幢楼里,就有江南的无锡人、常州人、江阴人、浙江的宁波人、绍兴人、义乌人,有一家是老苏北籍的。80年代,搬来了一家市郊本地人,他家亲戚是陕西宝鸡的,也长期居住于此。故所以,方言荟萃,有点滑稽戏味道。我家楼下是个退休的老木匠,宁波人,夏天黄昏,他在天井里架上自制的小桌、小凳,沽酒独酌,尤喜“三臭”:臭卤腌制的苋菜梗、冬瓜、腐乳。旁人闻得掩鼻而过,他却嚼得津津有味,有时酒水糊涂,还会操一口宁波话胡言乱语,引得邻里哈哈大笑…… 花开花落,时光的指针划过一个甲子,改革开放的春风早已将“下只角”的老弄堂吹拂得无影无踪,老邻居也各自迁往市郊的新居。我,当然不会例外。然而,回想到老弄堂点点滴滴的生活场景,仿佛电视连续剧般绵长有味,但愿今夜仍在梦中如约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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