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版:五色土

版面概览

上一版  下一版   

 

2020年09月09日 星期三

 
 

放大  缩小  默认  上一篇   下一篇

 

想起那只白牙青

文 陈日旭

时近中秋,小区绿地里四处响起蟋蟀的叫声,勾起我对白牙青的念情。上世纪50年代,我还是个戴红领巾的初中学生。每到秋天,别人家的孩子会结伴去七宝、浦东一带捕捉蟋蟀,而我家父母是不允的。于是,我就到长宁支路上的蟋蟀摊玩,看人家买蟋蟀,更喜欢听人聊蟋蟀经,看斗蟋蟀。有了积攒的零花钱,也买养蟋蟀,偶尔斗蟋蟀。

白牙青,是蟋蟀中有名的品种之一,它以身青、牙白、擅斗而得名。我家住在曹家渡靠近苏州河的一条老式弄堂里,那时,一过三官堂桥,就是一派农村风貌,人称“浜北”。或许是当时生态环境良好,乡下田野的昆虫也会到城里“定居”。一个凉风习习的秋夜,我从外回家,路过天井对面的邻家,忽闻蟋蟀鸣叫,我侧耳细听,似在房屋的外墙根,引起我的兴趣。当我靠近再听,叫声戛然而止。我起身欲离去,叫声又起。其时,我虽年少,但已能辨听出鸣声非同一般,我决计逮住它。我疾步回家,取了手电筒、蟋蟀网,外加一支旋凿,复去。我蹑手蹑脚,循声凑近。我右手持网,左手电筒一照,叫声骤停,只见此处墙面斑驳,有老大一块墙皮已鼓起,虫声就在此处发出!可近在咫尺,无从下手,因为如撬动墙皮令其受惊,它肯定会亡命蹦跳而去,让我难以抓捕。我灵机一动,决定用“水淹”之法,又返身回家,迅速找来一只盐水瓶,灌满自来水,再去。好在那时人少,大多人家休息了,保证了我的行动未受干扰。我打开电筒,拔去瓶塞,小心地从墙皮上端的罅隙处徐徐浇水,或许是纸筋吸水,半晌未见动静。我熄了手电,抹一下额头沁出的汗水,吸口气,定定神,再来。水仅灌了半瓶,忽见纸筋下端有两条触须伸出翻动,我又惊又喜,继续灌些水,再丢下水瓶,腾出手取过网罩,正欲驱它出来时,它却乖乖地爬了出来。不用分说,我立马用网罩将它轻轻捉到手里。那一晚,我兴奋得无法安眠。

翌日一早,我缓缓打开盆盖,嚯,一条品相优良的蟋蟀呈现眼前:头大、项宽、六爪长;前须、尾雉齐全;半透明翅翼下的长方形身躯泛着淡青色;用丝草牵引,转身动作灵巧,一对黄白的板牙阔而厚实,且落地张开。再从正面细看那张面孔,老大一张脸,仿佛京戏舞台上的李逵,一派威严。好虫!我几乎叫出声来。我将它安置在一只深灰色、盆内底搪有泥土、盖上镌有“秋吟”二字的高脚盆内,我清楚地记得,此盆是从无锡乡下外婆家拿来的好盆。那几天,我细心喂养,挑上好的饭粒,掐去两头,放入盆里;水盂注入清水;每日下午将它放进有清水的脸盆嬉水游泳,顺便给蟋蟀盆做清洁工作。如此这般,我伺养了半个多月,每晚几乎头枕着它的歌唱入睡。

“养兵千日”,总得有用兵之日吧。我的牙白青出战了,先是与邻里的小伙伴的蟋蟀比斗,十来天的时间,楼上楼下无敌手。奇怪的是,大多兵不血刃,只两三口,对方便落荒而逃。我的白牙青呢,每每获胜,只象征性地振翅叫几声,又甩动着长须,巡视一遍四周,确保“领域”之内已无“敌人”,便默不作声了。

我拥有一条上等蟋蟀的消息不胫而走,某日,有伙伴传言。说后弄堂有人向我挑战,并愿意到我家底下的天井来。我经不起别人怂恿,又想,白牙青还未遇劲敌,也得考验考验它,遂答应了。

一天下午,后弄堂的主人捧着蟋蟀盆来了,身边还有五六个“跟班”。按照惯例,双方先要过目一下对方的“货色”。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对方是一只不折不扣的“杭赚”(上海人将蟋蟀称“赚绩”,这里是杭州品种蟋蟀的简称;上海本地的称“土赚”),个头至少大出我的白牙青三分之一。不过,我们小伙伴是斗着玩的,不赌博,也无所谓。据说,专营赌博的场所,先要将双方的虫,用天平秤称过,然后开斗。想起当今运动会上的拳击、摔跤、举重乃至相扑等项目,都要分体重等级的。再说那只杭虫,不仅个大,且色泽呈暗红,有点像蟑螂发着油光。唯一体现公平的是,两只蟋蟀放进第三只盆角逐。

蟋蟀相逢厮打互咬是天性。不用分说,两虫触须一搭,皆抖擞精神,双方的后腿都挺得笔直,四只侧爪也死死抓着地皮,作“顶牛”状。对方身高马大,似洋人施展“搏克兴”,己方小巧玲珑,如打出“少林拳”。首回合较量,由于对方“大模子”,我的白牙青被翻了个白肚皮,但毫发无损,在盆内跑了个圆场,继续再战。这次,杭虫发出狠劲,死命咬住不放,看得出,白牙青吃了分量。对方一个发力抛甩,竟将白牙青甩到盆沿。杭虫不见对方身影,迅速在盆内搜索一遍后,得意地叫开了。然而,白牙青虽在“高墙”,同样鸣叫不示弱。用网兜轻轻捉下,进行第三回合比拼。这回白牙青换了战术,看似且战且退,其实它瞅准对方身高特点,一个猛子,用足全力,咬住对方腹部不放。大模子杭虫料不到这一招,便在对方背上死磕,双方如此僵持有分把钟,看的人都凝神屏息,不敢出大气。毕竟背部硬于腹部,杭虫腹部受重创,松了口,狼狈而逃,流出的浆水拖了盆内一地。此时,内向的白牙青才沉稳地振翅鸣叫。再用丝草拨撩那只杭虫,它除了急急躲避之外,已毫无斗志,彻底落败。

我将自己的白牙青捉回细观,发现三处受伤:一是牙旁的白色饭须掉了一截;二是大牙受伤难以合拢;三是右侧大腿根部有创口,爬行时一瘸一拐,已成重伤。听行家说,蟋蟀重伤要静养十多日,并用伴有童子尿的泥土覆于盆底,让其爬动养伤,恢复元气……

深秋了,我再不忍心让它再厮杀疆场,一直悉心伺养着。冬天来了,我在盆底铺上棉絮,上覆一层草纸,给它保温。然而,天命难违,一个隆冬雪天,白牙青寿终正寝。我家老房之墙有一块砖头松动,我小心取出,先将白牙青的遗体送入,再垫进砖块,外面涂抹石灰。风干后,用铅笔端庄地写上六个字:白牙青之墓。

这一幕深藏我心底六十余年,忘不掉。

 

 

上 海 报 业 集 团      版 权 所 有

社区晨报天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