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道林 连俊,一位高位截瘫的残疾人朋友。笔者命题“连俊好福气”,似乎有点戳人家霉头。请读者听我把故事讲完,再看这个题目命得对不对? 连俊,1947年生人。儿时,因为父母多子女,工作忙,将他放在老家寄养。在乡下读完二年级后回上海又从一年级读起,比班上同学大了两岁。他1968年毕业于上海劳动局第一技工学校,要不是多读两年小学他应该是1966届毕业生。这个“要不是”给他人生带来了很多“要不是”,要不是68届就不会去甘肃下乡,66届67届都是直接分配进工矿企业,也就不会出现那个让他致残的夜晚。唯独一个“要不是”,让他不幸中遇到“大幸”。要不是和同校同届的学妹杨月琴(后来的妻子)结伴去了甘肃省庆阳县赤城公社五星大队时家老庄生产队接受“再教育”,就没有他后来的婚姻。当年上海中专技校生下乡不落户,锻炼一年后进当地工矿企业工作。悲催的是连俊还没等到一年期满,人生出现大逆转。 五十一年后,连俊兄跟笔者说,要不是陇东的地下窑洞,他也不会掉下地坑。陕北的窑洞是在山坡脚下开凿,陇东窑洞是平地向下挖出一个四方大坑,有斜坡进入地坑。窑洞就开凿在坑壁里,大坑距离地面有十多米高度。1970年2月的那个夜晚,连俊和集体户的另外两个男生在同队两位女生(其中一个是杨月琴)住处吃罢晚饭返回自己窑洞。听到远处传来狼嚎的声音,连俊循着声音方向去搜寻。大雪覆盖的地貌加上天黑,没有标识物辨别,连俊一脚踩空,仰面掉入地坑。颈椎骨被凸起的锥形冻土击碎,瞬间昏厥。同学和老乡中没有人懂抢救常识,把他背起来往坑外走,而不是找一块门板让患者平躺,致使碎骨刺破中枢神经。送到庆阳地区人民医院已是第二天凌晨。20天后,连俊被转送至上海华山医院治疗。这一住竟是三年有余。1973年的4月,身高1.78米的彪形大汉连俊只能撑着学步车勉强走上几步路。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在连俊回沪治疗八个月后,也就是这批上海中专技校生下乡一年后,获得分配工作机会。杨月琴被分配至兰州纺织总厂当上了一名挡车工,融入一个新的生活环境。渐渐有热心人给小杨姑娘介绍对象了,此刻的杨月琴芳龄22岁。热心人的介绍无一例外遭到杨月琴的婉拒。人们疑惑、猜测,终于从小杨的上海同学口中探得真情,小杨有对象,还是一个截瘫的残疾人。人们的表情很复杂,惊讶、钦佩、惋惜…… 笔者曾自以为是地猜测,杨月琴和连俊兄喜结连理,娘家这一关不好过。和杨月琴交谈后,发现自己真是“小人之心”。杨月琴说,母亲当着女儿和准女婿连俊的面说:“旧社会做人要讲良心,新社会做人要讲道德,月琴啊,假设摔坏的是侬,我相信连俊也不会不管侬呃。”多么善良的杨家人啊!当连俊转送上海华山医院治疗后,准岳父隔三差五地往病房送营养菜。准岳父家住南市老城厢,上班在人民路上的粮店。利用中午一小时的午餐时间,骑上半小时自行车赶到乌鲁木齐路上的华山医院,送完菜赶回粮店再上班。 在杨月琴鸿雁捎书的抚慰下,连俊从绝望、焦躁、苦闷的心境中走了出来,开始接受这一残酷的现实。出院后的连俊只能回到父母处。连俊回忆那些年唯一的盼头是兰州来信,杨月琴的书信成了连俊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连俊要给杨月琴回信,那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他的十指已经失去功能,拿筷子都不听使唤,要捏住钢笔写信,太难了。心中有了念想,就会产生动力。连俊进行手指康复训练,渐渐可以勉强握住钢笔,但写出来的字实在是难看。杨月琴从这难看的字体中看到了希望,未婚夫的精神已经站立起来了。 1978年,劫后重生的连俊和同窗杨月琴领证结婚,第二年诞下一个男孩。鉴于这户家庭的特殊情况,上海、兰州两地民政、劳动部门伸出援手,办妥了杨月琴的调动手续。1979年底,杨月琴被安排在离家不远的凯旋路上的上海台布厂上班。此刻三口之家和公公婆婆挤在天山二村的一间房间里,无疑是特困户。房管所增配了半间房子,一室户变成一室半。熬到1982年,房管所再度照顾,分配给杨月琴一间15.6平方米的单独住房,厨卫是和另一户人家共用。杨月琴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总算有了自己的“窝”。 问及杨月琴:“那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像打仗”回答形象而精准。 杨月琴每天五点钟起床,好在菜场就在马路对面。买完菜抓紧做早饭,催儿子起床,帮助丈夫穿衣、如厕、漱洗。然后再煮饭烧菜,这是准备丈夫和儿子的午餐。弄完这些,来得及就草草吃口早饭,来不及就奔出家门去上班。从居住的天山小区(老四村)到厂里快速步行20分钟,如果遇上武夷路铁路道口关栅栏,那就惨了,上班必定迟到。那年月,迟到多了要扣奖金的。就是这般打仗一样的紧张,也没影响杨月琴的进步。她从生产一线操作工进入工厂管理层,在销售科做统计员,并加入了党组织。 俗话说,寒门出孝子。儿子在上幼儿园时,婆婆家娘家人帮着杨月琴拉扯。等到儿子连晏杰读小学三年级时,中午父亲的那顿饭由儿子包办了。儿子小学在天山二小,初中在娄山中学,均离家五百米。别人家孩子在学校就餐,小晏杰不能,他要赶回去帮父亲热饭菜。当时还没有微波炉,上灶加热要打开煤气。擦了火柴打开煤气,还没伸到出火孔,火柴燃尽,有时还烧烫了小手,弄得孩子手忙脚乱。就这样小晏杰为父亲奔波在学校和家之间整整六年,却没影响他学习成绩,稳稳的“学霸”。直到高中考取延安中学(延安西路汪家弄)来不及来回奔波才作罢。 杨月琴回忆说,当时没有专门帮助截瘫病人翻身的设备,每天夜里她要帮助丈夫翻身,她的生物钟就像定了时的闹钟,到点就响。换言之,杨月琴这大半辈子没睡过囫囵觉。所以,平时,只要倒头就能呼呼大睡。这样的艰辛没有足够强大的心理支撑力,是做不到底的。杨月琴一个弱女子表现出的“强大”让身边人肃然起敬。当丈夫连俊走出心理阴霾,参加社会活动后,她又多了许多事。丈夫发起成立了天山路街道残疾人读书会,外出开会时她要推轮椅全程陪同。丈夫要写发言稿或发表文章,在电脑没普及时,杨月琴还要在夜深人静时帮着誊写。连俊30多年来发表各类文章400余篇70余万字,在电脑没普及之前都是杨月琴帮助誊写的。有电脑了,她先学会,再教会丈夫使用。连俊戏称自己的电脑操作是“一指禅”,两只手中各有一根手指可以用一点力,所以他在电脑上写字,就是靠两根“一指”戳戳捣捣。 1996年,上海纺织系统全员下岗,时年杨月琴才47岁。她反而感到轻松了,再也不要像“打仗”一样奔波了。她应聘来到家门口的天山居委会当了一名聘任制的居委干部。照顾丈夫、居委工作两不误。薪酬不高,但很满足。她的社区工作屡受表扬,被评为社区优秀共产党员。后两年被街道司法所聘去当了人民调解员。这一干,整十年。 杨月琴和连俊的事迹受到地方乃至中央的表彰。1983年,杨月琴家庭被全国妇联评为“全国五好家庭”;1997年,被中华全国总工会评为“全国文明家庭”;2016年,被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评为“书香之家”。 长期超负荷的体力付出,杨月琴身体感觉力不从心了。这个节骨眼上,儿子撑起了这个家。2002年,儿子连晏杰从复旦大学法学院毕业,并保送进入复旦研究生院读硕士。儿子却毅然决然放弃读研,直接进入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两年后贷款买下三房两厅的商品房(期房)。他对父母说,读研我会读的,以后可以在职读,当务之急必须改变我家蜗居状况,让二老有一个舒适的晚年生活环境。2006年杨月琴也退休了,带着丈夫搬离了居住24年的那一间老公房,住进了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又过几年,儿子结婚成家,新房买在和父母一路之隔的小区,通常所说的“一碗汤”距离。 原本可以站立的连俊,在1998年的一次痔疮手术后不能站立了。这对于进入晚年的杨月琴而言,服侍变得更加吃力。2010年的一天,她叉着丈夫的胳肢窝要把他拖上床时,右眼突然失明,原来是用力过猛,致使眼血管爆裂,视网膜脱落。儿子当机立断请了住家保姆,专门服侍父亲,让妈妈得以解脱重体力活。如果凭着杨月琴和丈夫连俊的养老金收入,是无论如何请不起住家保姆的。因为,有了儿子这个坚实后盾,老俩口没有后顾之忧。 现在的连俊只要是天晴,就会在保姆陪伴下,坐着轮椅进入小区边上的吴淞江外滩(连俊起的名字)亲水平台上,转车轮练臂力,晒太阳深呼吸。灵感一来,“一指禅”戳电脑键盘写文章。看连俊的气色,面红堂堂。而妻子杨月琴则是满头银丝,有些苍老。 回到文章开头的设问,笔者自以为命题应该是准确的。杨月琴和连俊的故事让笔者想起一句名言: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必有一个伟大的女性。我想改动一下:一个重残人幸福生活的背后必定是一个美满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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